第一次見到小波，是在小波魚嘴巴湘天橋店的一個宵夜局上，聽到朋友介紹西哥來了，坐在門口一條穿著花襯衫的彪形大漢忙不迭的起身過來發(fā)煙，打招呼。黧黑的皮膚，剃個短短的囚頭，脖子上明晃晃一條起碼半斤重的金鏈子，朋友在旁邊說，這就是此處的老板，小波。

說實話，初次見面，對小波這身江湖氣十足的打扮實在不怎么感冒，只是注意到了他手掌極大,手臂極長，相書上說，雙手垂膝乃奇人之相，就如同三國演義里的劉皇叔。那天飯局之上，小波其實插不上什么話，只是不停的散煙。直到偶然說起株洲和長沙一些舊時的江湖軼事，這本來就是我熟悉的話題，畢竟我在長沙的娛樂場所廝混過不少年頭，接觸過很多所謂的社會老口子，對那些南北火并，省城四大草之類的故事如數家珍。小波坐在一邊聽得很是開心，慢慢的也插話講起他當年推輛破三輪車下海闖蕩的一些往事，酒局的氣氛便開始熱鬧，當時桌上我聊得興起，多剝了幾個口味蝦，估計小波覺得我一定喜歡這一口，散場時忽然說，西哥，我們聊得蠻來，今天沒過癮，下次我搞一百斤龍蝦專門做把你吃。

一覺醒來，當晚發(fā)生的事幾乎忘光了，萍水相逢，酒酣耳熱之時嬲幾句卵談，拍胸脯吹幾句牛皮的路徑，誰又會當真呢？誰曾想三天之后的一個中午，忽然接到小波的電話，說真的喊人送了一百斤小龍蝦來，喊我把能叫的朋友都約上，去他位于雷打石的農家樂劉家大院搞起。

當晚由于我與別的餐飲場子有約在先，這龍蝦宴終于是沒去成，不過對這條粗豪漢子的言出必行卻實實在在是留下了好感。后來小波在微信上發(fā)來了圖片，他真的是準備了幾麻袋蝦子，而且極其豪氣的只留蝦尾，七八個臉盆滿滿的堆得小山一般。

劉家大院后來我還是去了，建在江邊的一處相當氣派的別墅院子。和他外表的粗獷少文毫不相襯的是，別出心裁的專門辟出了一個能擺五六桌的臨江木露臺，抬眼就是壯觀的航電樞紐。坐在露臺上剝著蝦子吃著鄉(xiāng)下自種的西瓜，腳下是湘江的粼粼波光和點點漁火，涼爽的江風撲面而來，真是古人所說‘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的感覺。由于寫了幾篇醬油文章在網上謬傳的緣故，我在餐飲圈小有幾分虛名，加上說話葷的素的從來不忌，小波和我這次嬲娘抽逼吐爛痰的策得極是投緣，不停的搓著碩大的手掌抱怨，西哥，你么子路都好，就是不喝酒這一點不好耍。你要是喝酒，我現在就再去江里打幾條大魚來，我們喝到天亮

小波屬于改革開放伊始，株洲市做夜宵最早的那批老板，說是老板，其實基本就是一輛三輪車載個煤爐子一鍋烏黑的油，炸點臭干子搞點鹵菜嗦螺，幾毛錢塊把錢一份供晚歸的老口子們釣二兩散酒的小地攤子?，F在株洲已經形成氣候的賀家土宵夜一條街，最早開始做的王胡子，鴨霸王之流，不要看個個都是賺得風生水起豪車豪宅的，全是這樣一個化纖布棚子加幾個粗陋吃食起的家，在那個大多數人還在靠幾個死工資吃飯的年代，他們就是這樣每晚一身臭汗一身油煙味的開始了他們的致富之路。隨著時間的流逝，有的早已不知所蹤，如響石廣場的推車餃子和牛雜門面，其他的如小波，王胡子這種腦子比較活泛的老板，就成為了株洲市最早挖得第一桶金的餐飲業(yè)成功者。

我現在還記得棚子怎么搭，每晚三輪車上擺一根竹竿，往路邊一躉，一塊化纖蛇皮布四個角釘得地下，飛快的就搭起來了。為什么那時候都賣鹵菜臘肉啊，放得啊，沒幾個本錢，哪里能像現在這樣搞時令菜咯，洗碗就是一盆水，從開攤洗到收攤，反正那時候人都不計較。那做起好有勁咯，每天都到銀行里去存零錢，干部都只兩三百一個月的年代，我們一天就搞得噶雜數，哦該不做起有癮？小波曾經這樣開心的一邊把煙卷硬往我手里塞一邊繪聲繪色的描述，呵呵的笑著。

說到這里就有必要說些江湖掌故了，那的確是一個大家的腦子還停留在計劃經濟時代里，遍地都是機會的年代，但也是一個極不規(guī)范，既要靠腦子，拼吃苦，同時也要看誰拳頭大的年代。那時候天是藍的，小菜是挑擔子沿街賣的，城管是一言不合就掀攤子被稱作為土匪的，道上是看多了《古惑仔》流行操管殺吃了難血飯的，株洲江湖上還在流傳著南×矮北×天以及沙×龍砍了誰，誰又成天帶幾中巴小弟每天尋仇之類的傳說的（西哥這里說的都是真實存在的江湖人物，當年都是模仿洪興浩南雄霸南區(qū)北區(qū)一方的風云大哥，有人已經被政府拖去打了靶了，有的至今還在）。所以小波這批最早下海的夜宵老板，個個都有著夾縫里討生活的的一些秘事，和城管打架，和流子周旋是家常便飯。小波生得牛高馬大，性子里又天生帶三分匪氣，靠拳頭說話的事情著實沒少干，某年北區(qū)轟動一時的群毆城管，百把號人踢得城管隊員一身大腳丫印子抱頭鼠竄的事件，這家伙就是積極參與者------當然，事后塞了不少好煙好酒才了的難。

曾經有幾個在株洲開地下賭場的東北佬，每天來他家攤子上喝酒宵夜，東北流子嘴原本就痞慣了，幾口黃湯下去就滿嘴出溜嫩死你，×你媽之類的口標，換做別人，就當酒醉癲子打亂講，沖在毛爺爺面子上忍一忍就過了。小波偏不，某夜愣是在夜宵攤埋伏了上十號精壯漢子，發(fā)一聲喊，按住幾個東北人管殺壓在脖子上扎扎實實揍了一頓好的，從此銷聲匿跡，再不囂張。這種事情，若是你與賀家土做得最早的那批夜宵老板熟悉，和他們聊一聊，哪個興致來了不能扳著手指頭給你說上幾件？

現在講究的當然是和氣生財了，法制越來越健全，大家也都是拖家?guī)Э诘牧?，誰還動不動武力說話？但有一件事還是可以瞥見小波當年的風格，他所開店子的那一線，有事要幫忙盡管找他，原料不夠了要借點廚師忙不贏了要調個切配之類，開口便是。但有一樣，不準派人在馬路上拉客，這是他立下的規(guī)矩。小波的邏輯是，大家各自憑真本事吃飯，你家味道比我好，客人都上你家了，怪我學藝不精，沒空話說，但是要拉客，那就是硬舀別個碗里的飯，玩過界了。所以他開的兩個店，周邊一線店子都不會像有的夜宵街一樣，顧客才下車，拉客仔就轟的一聲沖過來強拉硬拽。也曾有不信邪就是要試試的店子，結果就是腦殼上吃了幾個爆栗，乖乖的把拉客仔遣散了------我絲毫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妥，商業(yè)競爭需要最基本的游戲規(guī)則，舊時勤行，最重規(guī)矩。廣東大廚到現在擇徒依然有不孝者不收，嗜賭嗜嫖者不收的嚴格門規(guī)，在這個禮樂崩壞，大家都在不擇手段只求搶客不管過程的年代，用最樸素的手段維持行業(yè)最底線的競爭道德，有什么不好？

小波沒讀過多少書，十幾歲就出外學廚，他的一些觀念，用現在言必稱互聯網思維的新生代的眼光看，守舊得未免有些可笑，比方說他固執(zhí)的認為生兒育女越多越好，而且身體力行，生了三個小小波，第四個正在籌備中。他的說法就是他爺老子生了四個，他做崽的不能輸。再比方他從自己讀書不多然而現在遠遠比他當年的班長學習委員混得好的案例出發(fā)，得出的結論是小孩不一定要讀多少書，讀書根本沒什么卵用。對于第二條我勃然大怒，差點對他飽以老拳。雖然我承認自己流氓氣息其實不比他少多少，看見美女最直接的想法就是推倒而不會是贊美，但是根本上還算是個讀書人的，他說讀書沒卵用連帶就是在說我沒卵用。然而他對于小孩最重視的教育就是要孝，四時八節(jié)必須要給祖先上祭，這一點我又很認可。這一代農村孩子苦拼出身的餐飲老板，其實自小在最傳統的中國鄉(xiāng)村道德觀念里長大，大道理不見得說得出多少，孝義二字確實浸淫到了骨子里面。小波村里出了兩個用他的話說混得好的人物，一個是他，一個是炒貨店子開遍了湖南的戴永紅，但凡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人得了白血病之類的無錢醫(yī)治，他們是會幾千幾千的周濟的。在這個人情薄如紙的年頭里，這也算中國鄉(xiāng)村里猶存的古風了。

前幾日小波拉我去崀山自駕游，天熱，路又長，我坐在副駕駛位上怕他打瞌睡，天南地北的和他扯了幾個小時的粟殼子。他極喜歡聽以前的老帥老將打仗的歷史故事，不停的問林彪是不是毛爹爹的徒弟，許世友要是和彭德懷打一架到底哪個厲害，聽得嘴巴張得跟他賣的魚嘴巴一般。我戲謔說小波，擺在軍閥混戰(zhàn)那時，你靠得住就是你們雷打石那塊的土豪地主，一樣會買幾條漢陽造養(yǎng)十幾個莊丁狗腿子自保，搞不好風云際會，你也被收編成為什么保安團司令之類的，看見哪個妹子長得嬲塞，一把搶了就是。  

那是的。小波聽得悠然神往，說那我碰到日本鬼子就上山去打冷槍，總要搞死他幾個。屋里就挖個防空洞把堂客崽伢子藏起來。搶了漂亮妹子，西哥，你先挑。

這個時候，他還是蠻講義氣的。